二、伽蓝书画恰
从昨晚醉红晚霞里入眠,在深秋明媚阳光中醒来,一夜无梦。七点多钟,王老师打电话问我睡醒了没有,像是关心一个太阳晒到屁股还在睡懒觉的孩子。想起寺院里的僧人三点钟就要起床“打板”做早课,我立马翻身起床,一时竟不知自己的心理是逃脱后的庆幸还是错过后的遗憾。出发前王老师又打了三次电话,叮嘱八点半要上山的。我嘟囔着说我是个守时的人。朋友笑着说,王老师对你真好。我也认真笑答:王老师这四通貌似催促电话的寓意是长辈的慈爱、是主人的周全、是岱山人的客气、是做事的顶真。
阳光下的慈云极乐寺一派祥和,祥和气氛中设在慈云庵天井里的画展气象万千。门楣上挂着钱绍武大师书写的“磨心山书画院”匾额——我喜欢钱老这造型独特的字,也喜欢磨心山的名。记得儿时写字磨墨总觉漫长,父亲说这是磨心。数十年来,每当我做事失却耐心时,便会想起父亲的这句话。而磨心两字无论放在书画学习还是僧院修行上都极为恰当。
开幕式开始,众僧与寺院的义工们分列两侧,来自无锡、杭州及本地的书画家及友人站在走廊台阶上面,四合院上空悬挂着许多彩旗,旗帜上写着诸如“莲花朵朵鲜,弥陀声声念”等佛语。慈云极乐寺住持净友法师缓缓走向正前方,躬身行礼:“白峰顶上祥云腾,麓脚禅房书画珍。佛教文化源远流长,和中国书画艺术相互交融发展。”住持的讲话没有冗长的客套,一开口就把佛教与书画的渊源和本次活动的主题表明。“书画是一门艺术,庄严的佛教造像,也是教化众生,利乐有情,使人顶礼膜拜如见真正菩萨。”逻辑清晰,令人瞬间明白顶礼膜拜的不仅是慈悲的佛祖,还有高雅的艺术,是“以像表法”的一种重要形式。净友法师还列举了因与佛教结缘而使作品达到高超意境的书画大家:古代吴道子、周昉、贯休,近代张大千、徐悲鸿、黄宾虹……正是这些古今艺术大家的笔墨把佛教造像如敦煌壁画、云冈石窟、水陆庵壁画等推到了至高点,他们又借助佛教使得书画艺术得以脱俗超凡。
净友法师深得其师悟公真传,诵经悟道功力深厚;也广临碑帖专研书法,研学梵文,颇见文化底蕴。王良人老师是书画院的艺术总监,湖州来的微雕艺术家丁小路是书画院的顾问,他们的致辞不仅脱稿,也脱俗。岱山县统战部领导前来致辞,表达政府赞赏之意。
以画结缘,以缘结友。展出的书画佳作颇多,画作不多宜细读:浓郁墨块里的丰富层次,留给人以无限遐想;轻灵点苔后的生动自然,垂柳枝叶仿佛伸手即可触摸;飘逸线条中的柔韧张力,频现画家神来之笔;缤纷色彩里的艺术语言,令人拍案叫绝;栩栩如生的人物造像,眉目传情;画面留白里的欲言又止,书卷气十足……沐浴在香火气息里,徜徉在艺术氛围中,众人流连忘返。
本文作者赠墨于净友住持(右为作者)。
下午的笔会自然是值得期待的。笔会不是开会,开会是一个人说,笔会是大家一起说;开会常常无我,笔会则必须无他。我总觉得看书画作品看的是结局,很少有人去揣测过程的畅达或纠结,布局的谋划与偶得,甚至失败与重来。而书法更是门遗憾的艺术,常有神来之笔,也总是留有遗憾。所以欣赏书画者一般感受不到笔墨行走的感染力。这就好像看到一个人面善,回去对着镜子模仿是得不到的,人到中年以后,长相是自己修的。这种由内及外的哲学思维乃中国文化所特有。说实话,笔会的作品往往没有书斋里的作品精细。但我以为,某种意义上来说笔会不仅仅局限在看作品,而是看作品以外的功力,譬如定力、表现力、基本功、应景能力、题材积累,乃至审美取向、哲学思辨。
艺术家们笔走龙蛇,或寥寥数语,或密密匝匝。不同的感受催生不同的表现手法,忠于情则法无定型,简与繁、徐与疾均不是清规戒律。慧眼识美丑,作者在芜杂的物象中提取美之精灵,写的是大自然,又移花接木移山倒海,超乎大自然。身处大自然中,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艺术创造恣意发挥。感觉中夹杂着错觉,错觉是带着个人感情的形态美的发现。离开大自然回到室内就再也找不回这珍贵的错觉了。美在物象中闪光,但往往又被芜杂的物象所遮蔽,时显时隐。
笔会现场少不了交流互动,我属虎,与属马的人有很深的缘。于是我向当地金石家马优夫先生求了大篆墨宝“马马虎虎”,也劝慰自己多一点放过自己。我以画册和散文集回赠。笔墨和书籍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比当面的沟通多了份从容,留了份余地,也因作品的文如其人而更深入细微。这如同中国画讲究意境和含蓄一样。有些场合不应错过,如同佛语“只要有人供千僧斋,就有阿罗汉来应斋”那样不错过佛缘,不错过艺术。生活中许多文人在大众场合有些矜持,略显迟疑。其实大可不必,被需要是一种价值体现。人们物质生活丰富以后,精神世界里不可没有艺术,而灵魂世界的安然则是更高的追求。弘一法师说:“肉眼看世界,全是名利;天眼看世界,无尽轮回;法眼看世界,皆是因果;慧眼看世界,俱是心幻;佛眼看世界,满是慈悲。”其实,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是看问题角度不同,对事物的认知水平不同。如今这佛教文化与书画艺术的交融,无疑是惠及自己,惠及众生,是当代佛家普度众生的不二法门。
三、君自故乡来
故乡总是充满着暖意、适意和浓郁的乡愁,亲人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挂念,这对于远行的游子尤其如此,因此抚慰心灵的不仅是话语,还需要场景。
昨日的晚宴由王老师姑表弟刘总出面盛情款待我们一行。王老师既是贵客也是主人,席间忙着向我们介绍我此前都没见过甚至没有听过的海鱼。而餐间赶来的王老师的侄女舟波夫妇说好次日全程陪同我们游览岱山海景和寻访东沙古镇,而刘总则在古镇等我们……中国独有,家与亲情终归是人际关系的圆心。
位于舟山中部的岱山由404个岛屿组成。岱山岛西北角被称为“东沙角”之所在即为东沙古镇。东沙古镇上,石板路街道的拐角处有一个院落。院落进门处右侧种植了观赏橘等植物,墙上有爬藤植物,错落的绿植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入户花园;正对面一排三间瓦房,中间客堂,两侧卧室;侧厢房和后面还未来得及细看,王老师就招呼我过去,指着南侧的翻建过的房屋告诉我,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还领着我看瓦房旁边的一间小屋,说是他的财产,笑称当然不会再要了。
王老师在靠墙的长木椅上坐下,不像要马上离开的样子——既然到家了离开又是去哪里呢?我想起了两年前我们集团请了一位名医给我们这群亚健康的高管看病,他不把脉,也不问病史。问过名字后便在PAD上写写划划,一一讲述各器官的状态,然后开方子,很是奇特。他描述完我的情况后说:不用开处方吃药,你多去大自然里走走,或者到你出生的地方去呆呆。我乘休假期间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驻足定心回忆儿时的情景。我渐渐觉得自己通体与这个气场的高度契合,心里感到适怡极了。我久久呆立在那里,不想动也似乎不能动……看着眼前王老师坐在他出生的那个屋子里陷入沉思——八十二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我无从知晓,事过境迁这里早已物是人非,王老师“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他对这里的熟知一定是真切的。抑或说,这里的一切一定知道这里的主人回来了。他宛如置身异次元空间,一幕幕情景、一个个事件重现,如时光穿越,叹时光流逝……
美国学者汤晏认为:“人的心像百合花鳞茎一样,一瓣一瓣剥掉,到后来一无所有。”这样的流逝对于远行的老人无疑有些残忍。这一切,旁观者自然是浑然不觉的。陈寅恪先生提醒我们读历史要有“了解的同情”,即设身处地地想。我也是少年离家的人,所以此刻感同身受。王老师与这里的一事一物有对晤、有默契、有眷恋、有欣慰、有欢快、有长叹。信息交互就像是量子通信般不可思议又真实存在,情绪多元复杂。中国科技大学量子物理专家潘建伟院士曾对佛家高僧说:“我们科学家千辛万苦登上山峰,却发现佛家已在那里等我们。”难怪杨振宁老先生说佛教是伟大的科学。人类对于宇宙的认知极其有限,我们当然不可以把未知世界里的事肤浅地定义为迷信。
在古镇街边,我们巧遇江苏常州来的一群学生正在写生,他们浑身透出青春的气息,少年不知愁滋味;又偶遇一群外国学生,交谈得知他们是上海纽约大学的学生。在一个展厅里,一位香港籍学生指着一块咸丰年间的贞烈钦旌额问我什么含义,听了我的解释,他吃惊地张大了嘴,虽为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不会懂中国文化根脉、历史渊源、乡土情愁……古街像悠长的时光隧道,穿越其间,看透历史,启迪后来。
当次日我从窗棂探视僧院里的招提僧坊——我原本想体验的房间时,忽然觉得,“简陋”与“修行”是描述同一场景的两个不同词汇,更是折射内心世界里不同维度的答案。也许我错过了这次修行,也许不是。唐人沈佺期诗云:“人中出烦恼,山下即伽蓝。”我甚至认为僧人出家也是回家,凡人尘间也有伽蓝。
许多人的成熟,不过是被世俗磨去了棱角后的世故。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消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结果的自足。
僧伽蓝摩,常驻心灵。阿弥陀佛!
2023年11月12日于无锡二汉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