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筹划毕业四十年同学聚会,是我退休前投入较多精力的一件事。作为发起者之一,从开始提出动议、通讯联系、安排场所到后期通讯录的策划、前言的写作和排版,前前后后两个多月,都是激情洋溢、不知疲倦。活动那天,除了本地的,南京、无锡、上海、北京等地的同学从各地风尘仆仆赶来。四十年的分别,一个个从风华正茂变成两鬓微霜,变化落差巨大,虽有伤感,但欣喜与激动溢于言表。余情久久未尽,以至于两三月之后,还在群中谈及。与之形成天壤之别的是五年后即四十五年聚会,外地的几乎是统一口径:带孙子走不开。本地的也找各种借口推辞。最后费用由几个发起者分担,勉强凑到二十来人。
近几年,居住外地同学偶尔回乡,本地同学分别做东请客。酒是要喝的,但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激情洋溢,更别说豪饮;旧也是要叙的,但都是老生常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新话题。这时的聚会更多的是客套和礼节,谈不上有什么乐趣。无话可谈的时候,回忆起二、三十年前,偶遇同学时候的盛情。那时候人们普遍不及现在经济实力,酒是几元钱的,在饭店烧上俩三个菜。如果在乡村,杀一只鸡足了。酒喝多少不在乎,话是不能少说的,当下工作中的成就和烦恼、孩子的进步与淘气、未来的希望与迷茫,都借着酒发泄一番。
岁月确是一把无情的刀。它悄悄地在我们的青春容颜上刻上一道道痕迹,还渐渐地消减了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少年时代的我们对世界充满着好奇,于是不管是在校园还是是在假日,总是呼朋引伴;青年时代的我们打拼天下,要报团取暖,我们需要朋友偕行;中年时代的我们,要养家,要生存,承受巨大压力,需要同频的友人一起纾解情绪,重整思维。老年的我们,离开了职场,远离了主流社会,欲望和需求也渐渐变少了,而与人交流的需求自然也降低了。当我们中午小憩之后,在去学校接放学的孙辈之前,想和老朋友、老同学、老同事通过网络视频聊聊家常,立刻想到他们是否在牌场酣战?他们是否在阅读经典佳作?他们是否还在门卫值班,再挣一份收入?算了吧,不要打扰人家了!
仔细看一看,时尚的茶座、豪华的酒店,我们曾经风光无限的场所,现在仍然热闹非凡,人群摩肩接踵,只不过都换成年轻的陌生面孔。这时候就突然明白:我们已经与主流社会越来越远了,或者说我们该让出一些地方给年轻人了。其实变换一下生活方式是必要的。从生理角度来说,到了老年消化功能、运动功能都不及以往。晚间聚会的一次美酒佳肴,会让肠胃不舒服几日;晚归途中不慎扭了腿脚,要休息好几周。从心理角度来说,我们已经渐渐适应低节奏的生活,喜欢安静、闲适。人声鼎沸的场景,五光十色的环境,会让我们血压升高、心跳加快,倍感焦虑!
我的父母一辈基本都已作古,让我颇感意外的三位活到九十以上的同村老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沉默寡言。一位女性在庄子里是长得比较困难的一类,用现在的话叫做“剩女”,嫁了一个外地来的流浪汉,其身材矮小,形象猥琐,也算“门当户对”了。他们经济和社会地位在村庄都属于低层的,很少与村邻来往。在大部分邻居无视下,夫妻自顾自地生儿育女,享受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时光。另外两位男性也是很少与人来往,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平静地活着。在村人的眼中,他们在与不在并无大的区别。记忆中,闲暇时光,他们很少串门闲谈,大部分时间在门前做着活儿。他们的庭院干净利落、整洁有序;菜园瓜果圆硕,蔬菜嫩绿;家人本分而和气,很少与乡邻纷争。老一辈谈及他们往往会留下这样一句:比死人多口气!而那些口气不屑的村邻一个个都早早地作了古!
很少看到有关老年时光的独处与长寿之间相关的研究,但我们不难发现佛教、道教大师很多是长寿者。他们深居简出、遗世独立的生活方式,他们平心静气、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无疑是原因之一。如果有人搬出身边健康长寿者喜欢交友、喜欢周游世界的例子,我真的无以反驳。美国当代心理学家、正念心理疗法创始人卡巴金,从佛教的坐禅、冥想、参悟提炼发展出了一种精神练习方法——正念。当代神经科学和临床心理学实验证实:长期正念练习,可以改善心血管问题、提高免疫力、缓解疼痛。更为可喜地是,长期练习可以减缓决定人寿命的端粒衰减速度而延长寿命。这些发现间接地证实独处清净的生活方式,对老年人的健康和寿命是有益的。
退休后,我渐渐地与故人旧友联系越来越少。一是颈椎不好,麻将和象棋需要久坐,于是不得不和麻友和棋友渐渐疏离。二是肠胃不好,喝酒如同喝药,于是又与昔日酒友们渐行渐远。在家枯坐久了,难免寂寞,网络媒体弥补了不足,于是微信平台加了好多群,渐渐发现群中好多人都如我一样,基本是一个潜伏者,很少互动,而群中大量广告之类的垃圾文件,又让手机卡了,于是又一个个退出。
路遇一个久违的朋友,相谈甚欢,但因为时间仓促,意犹未酣。晚上兴致勃勃叫通其微信,对方一声“哪位”,似一盆冷水泼得我心身透凉。后来细想也没有怪这位朋友,分别久了,退休后各自都在身边因势就形建立新的圈子,渐渐疏离了往日旧友,在所难免。
冬天的太阳透过阳台玻璃照在身上,暖暖的。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享受着下午的闲暇时光。偶儿睁眼,近处的青山及楼阁、远处的汤汤淮水尽收眼底。水之尽头是一片海蓝色的天空,一朵白云像春天雨后草地冒出的蘑菇,纤尘不染,久久空悬不动,卓尔不群。那是山之岚、水之雾,凝聚而成。我和它遥遥相视,虽没有言语,但已是心有灵犀。
回想这几年,提前退养,受一所私立中学邀请到心理咨询室工作,算是远离主流社会的第一步;正式退休后离开私立学校,又接受政府心理服务站之邀,做公益心理咨询,算是退出的第二步;在小城的偏僻之处租了一间安静敞亮的房间,布置装修一番,挂上一个心理咨询室门牌,为青少年心理排忧解困,是退出的第三步。总之,和繁华与喧嚣渐行渐远,与宁静和独处越来越近。又是一个周末下午,在预约的时间,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中学生走进工作室。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敏感地发现来访者气色与第一次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乌黑的眼睛配上细密的眉毛神采飞扬。她礼貌地问候了我,然后坐在咨询室沙发上,微笑着告诉我说是最后一次来咨询,因为过去所有症状都已消逝,也是感谢老师近两个月的陪伴与帮助。言谈举止中是满满的自信和从容。类似的分别场景,我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我还是激情难以抑制。我用自己心理咨询专业的方法,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按照心理咨询流程,完成了这个即将融入人海中的来访者最后一次访谈。她将像一只小鸟回归属于自己的青春快乐群体。
忙完了手头工作,打开手机,“滴”地一声,一条微信跳出来:“一叶落,天下秋。一个转身,夏天就成了故事。一次回眸,秋天就成了风景。四季轮回不可回放,唯昔日友情无需更新!”是一直保持联系的中学时代一位同学发来的。是天天群发,不必回,闲下来会随意翻翻,在这些微信创意平台搬来的词句中,可以嗅到一缕往日友情的芬芳,偶尔回复,往往是一个笑脸或者花朵的表情即可。
作者介绍:董勤生,江苏淮安,退休中学教师。早年有散文、小说见刊于《小说报》(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扬子晚报》《淮安日报》《江苏教育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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