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冬季光阴是漫长的,长得像洪泽湖畔望得见却走不到尽头的弯弯曲曲小路。白天牛儿们吃饱喝足,卧在生产队牛房里,抬着头缓缓地反刍草料。嘴角一张一合,似在沉吟自语,像一个在思考人生的哲学家。不反刍时,双目微闭,屏气凝神,又颇似一个悟透禅机的高僧。
这个季节农人是把老牛当成祖宗一样伺候的。夜晚来临,气温急剧下降。看牛老人和牛儿们同居一室,会在牛房里燃草取暖。火焰照亮了周围的黑暗,寂寥的牛房生出一丝家的温馨。火熄了,烟雾迟迟不肯散去,昏暗的煤油灯光中,老人旱烟袋的微亮悬在空中,半天不动。三更时分,牛儿们开始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开始一天中第三次进食草料。所谓草料就是脱去谷物的稻草,冬天里呈现出黄白色,干燥得很,但牛儿们却吃得津津有味,细致而有耐心。十多岁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去牛房玩耍时候,从牛槽里抽出一根稻草,掐一节放在口中像牛儿一样咀嚼,到末尾竟然有一丝淡淡的甜味。
牛儿们渴了,在冬天饮水是颇为困窘的。看牛老人砸开厚厚的冰层,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牵着牛儿来到冰窟窿前。寒风中牛儿们打着颤,呼啦啦地喝着带着冰渣的水,和成都人躺在竹椅上饮茶,广东人喝煲了几个小时的汤没有什么两样。一头牛饮足一次一般需要近20分钟,过程可以完美解释“牛饮”一词的丰富内涵。有进当然有出。半夜牛群中忽然传出哗哗啦啦的水声,看牛老人像弹簧一样从草铺上跃起,光着脚拎起牛尿尔(一种专门接牛尿的容器)冲到牛儿身旁,放到牛腹下面接住撒出的尿。早晨老人起得特别早,他们把夜里牛儿们拉的粪和尿送到房后面的粪池。硕大的粪池中的咖啡色液体浓浓稠稠的,那是农人的宝贝。春天来临,农人会把这些都运到田里,再去喂养水稻和玉米等庄稼。牛粪是牛不能消化的纤维部分,农人并不厌恶,甚至还有几分偏爱。春夏季节,农人在田野、道路上遇到,会像捡到宝贝似地带回家,拌以稻壳碎草,用手贴到向阳的墙面。晒干后取下,留着冬天取暖、做饭。无烟,远胜柴火。
牛房是村庄最讲究的建筑,并排着有十间左右。垒墙时,全村劳力都上阵。从远处运来带草皮的垡头,墙基比农人自己住的屋基都宽,最强壮的男人抡起榔头夯得比自家墙都扎实。房梁是精选的上等木材,屋顶上草盖得特别厚实、保暖,农人怕牛儿们冻着。
那时候农人自己也不富裕,过年也寥寥草草,马虎了事。除夕夜晚,看牛老人会从生产队粮库领来大米,用队里的那张巨大的铁锅煮上一锅白米饭,端到牛槽。牛儿们自然不客气,呼哧呼哧地吞完,然后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望着看牛老人,好像在问:还有吗?这是农人祖先留下的一个习俗: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一顿饭。
“春打一棒,阳气朝上”。天气渐渐暖和,中午前后阳光充沛。老人把牛儿们牵出系在牛房周围桩上,晒晒太阳,透透气。老队长会走过来仔细打量起牛儿,见到闷了一个冬天,嚼了一个冬天的枯草,一头头都还算壮实,毛色也中看,不说话但满意从含着烟袋的嘴角慢慢流出。
清明之后是谷雨,是牛儿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农人是不会一直娇惯着牛儿们的。牛儿们自然也知恩图报,套上行头,拉起犁在水田飞快地行走,身后泛起一条条油亮的土浪。犁后的农人鞭子在空中“啪啪”炸响,很少抽在牛身上,更多的表达是耕耘的快乐和对未来收获的憧憬。卸下犁耙后,牛儿们被农人牵着到田野吃刚刚长出的青草。青草鲜嫩、营养、可口,远非陈年枯草所能比。牧牛者是村中未成年者或者是老弱病残者。读小学的我暑假里也有幸从“书童”变为临时“牧童”。
春夏间,尽管要承担耕田打场等劳作,但有营养丰富的青草滋养,牛儿们开始膘肥体壮起来、精气神也十足。我放牧的是一头母牛,长长的腰身,善良而温顺,特别通人性。我人小不能直接骑上它的背,它会主动低下头让我踩着上去。
它吃草时,伸出灵巧的舌头,把草揽进只有下门牙口中,呼哧一下就咬断。但绝不咬到草根,更不会连根拔起。是让青草休生养息?无法考证。但牛儿们吃过的草很快会重新长出来,甚至长得更茂盛。年幼的我很是好奇,牛们是没有上门牙的,怎么就容易咬断草的呢?为什么没有上牙?民间有这样的传说:牛儿们投胎之前在天上是很快活的。玉帝考虑民间耕地需要,派它们下凡,哄它们可以吃甜草,喝糖水,但它们还是不愿。玉帝发怒遣天兵天将它们一脚踹落人间,撞到地面,牛儿们上门牙全部断落了。因为是处罚,牛儿们吃的是田草,而非甜草,喝的是塘水,而非糖水。
母牛身后跟着的是上一年产下的牛犊,活蹦乱跳地在母牛肚皮和腿间穿越、哺乳。偶尔走丢,会哞哞地叫。母牛立即停下食草,抬头寻找、呼叫,小牛会飞快跟上。到了第三年,小牛犊大了不少,要给它些规矩加以束缚。队长找来削尖的毛竹,让几个年轻人控制住它,快速穿过它的鼻子,会流下少量的血。再用一个“荷包”型铁具固定住毛竹两端,然后把铁具和毛竹一起系挂在牛角上,在毛竹的一边扣上牵绳。这个过程相当于现在高中生行成人礼,宣告它是成年牛了。但它顽劣难以改变。一次,母牛犁地,我骑在小牛背上放牧,下坡时候,它没有把握好速度,我重重的摔落在它的前面。它脚踩到我的头瞬间又收起移开,在我耳边落下。惊魂未定的我起身,愤怒地抽了它一鞭,它跑开了一会又回到我身边,没有记恨我。事后我颇为自责,是自己不小心,怎么可以责怪小牛呢?每每放牧归来,我们骑在牛背上,牛儿们带着吃饱喝足的慵懒,排成“一”字型牛阵,缓慢地行走。衬之以西天的血色落霞,那是一幅牧归水墨图,渲染了乡村傍晚的美丽和诗意。
故乡是平原,村人喜欢把远处的田野叫做“湖”。“前湖”、“后湖”、“东湖”等等。其实那里没有水,夏季只有生长茂盛的水稻和玉米。田埂上有牛们爱吃的青草,牛们吃饱喝足后,被我们赶到村子东南方一片辽阔的水塘里。我们躺在树荫下乘凉,牛绳则拴在角上。牛们心领神会,一头扎进水里,憋着一口气在水底潜泳好久,尽享水塘的清凉,暂且回到祖先的自由和奔放的岁月里。如果某头母牛这时候发情了,那么就会有一条健壮的牯牛抓住这大好机遇,成就一段美好的爱情。到了第二年,一条憨态可掬的小牛犊就会诞生。老队长会笑得合不拢嘴,比自家儿媳妇生了还开心。
乡村的牛儿们也有美学标准的。“母牛像船,牯牛一团”。是指母牛身体长长的,腰和肚皮下垂,而肩胛骨和后腿上部微微上翘,像一条弯弯的船儿。而牯牛健美是身子短,四条腿却粗壮结实,肩胛骨高耸,看上去是满身的蛮力和不可一世的霸气。牛王基本都有这些特质,而它们的优秀基因要被保留下来,是需要一场角斗的。村里有一头老牛王,角向两面展开,被叫做“乍角牯”,身体高大,每次去“湖”里吃草来回,它走在前面,威风凛凛。但它皮肤发白,毛色泛黄,长长的角在漫长的岁月里磨得光滑而圆润。懂行的农人知道他已有六颗牙了,在牛届属于英雄迟暮了。另一头健壮的牯牛角向内,像箩筛,被叫做“箩筛角”。毛发乌亮,身体和脖子短粗而结实,两眼特别有神,发怒时充血,让人望而生畏。
因为处于“四牙”青春期,“箩筛角”犁地时步履轻盈。来到田头,犁地老人会坐下吃一袋烟。别的牛儿会静静地站着养精蓄锐,以待下面的劳作。“箩筛角”则会趁着老人不注意,把锋利的圆角顶向高处田埂,并来回转动,将野草、杂树连根拔起,抛向四周空中。多余的精力发泄一番才可以安静下来。春天来临了,“箩筛角”决定向老牛王“乍角牯”挑战了。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世纪大战,我目睹了全过程。早晨,我们把牛儿们牵到村子前青草茂盛处,饿了一夜的“箩筛角”呼哧呼哧地啃食鲜美的嫩草。它忽然停下来,抬起头来,两眼满是血丝,直视东方,原来老牛王“乍角牯”来了。“箩筛角”“昂”地大叫一声,抬起后腿,后半身抛向空中,把背上的牧放女孩掀翻地面,箭一般冲向“乍角牯”。老牛王见来者不善,只得仓促应战。“箩筛角”虽然角不大,但长得恰到好处,与对方角力时刻,角尖精准地刺到对方的脸、头和脖子。“乍角牯”的长角则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只靠头部抵挡对手的冲击。很快脸上、脖子都流出血来。但是“乍角牯”知道这是一场荣誉之战,一场争夺生殖权的生死之战,再大付出也在所不惜。村人们都来了,老队长吩咐年轻人找来绳索套住双方的后腿,想竭力分开他们,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年老的“乍角牯”渐渐体力不支,败下阵来才宣告战争结束。
“箩筛角”一战成名,成为新牛王,获得与族群母牛的交配权。接下来的好多年出生的牛犊都是它的血脉。生产队“牛丁”旺盛,老老小小都长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引得相邻生产队羡慕不已,因为他们的牛不是断尾巴就是赖皮,看着都丧气,更不用说犁地打场了。大队部开会,相邻队长破例买了一包“大前门”,悄悄塞给我们的队长,说他们的母牛发情了,想来找“箩筛角”配种。队长故意卖关子说,一包“大前门”哪里就行?于是相邻队长又带上两包“大前门”和一斗豌豆,作为“嫁妆”,牵来他们秃尾巴母牛与“箩筛角”成亲。
两个“亲家公”(队长)身旁站满无事的老人和孩子,见证了两条有情牛一场天作被地作床的旷世婚礼。母牛被牵走,留下被爱情冲昏了头的“箩筛角”。面对煮熟的豌豆它不吃一口,也不敢拉去放牧,否则它将不顾一切挣脱私奔去找母牛。直到第二天,相邻队长再次牵来母牛,让它们再次在爱河中畅游一次,“箩筛角”才渐渐平静下来。
“乍角牯”老了,加上失去牛王的地位而情绪抑郁,渐渐地不能耕地,后来走路都费劲。村人看着痛心,不能干活就闲着吧。到了冬天,大家都闲下来,队长吩咐年轻人把“乍角牯”腿帮上绳索,大伙一使劲,一代牛王轰然倒地。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乍角牯”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在空中久久回荡。想到它耕田打场辛劳一生,村人半天都不再说话。面对流下浑浊泪水的老牛,屠牛人也不忍出手,口中念叨:“老牛,老牛,你莫怪,你是世间一道菜”。老牛王很快被出血、剥皮、去骨,连心、肝、肚都被分割给各户人家,最后落下的骨头投入大铁锅煮熬剔肉。第二天,皮、骨、角被村人送到供销社收购门市,卖了一个不错的价钱。
农村大包干后,牛房拆了,牛儿们被分给农户。几户共用一头,轮流放牧。春节,我从外地城市读书回家,看到“箩筛角”站在邻居家空着的低矮厨房里。地面潮湿,粪便堆积在旁边没有人清理。当年乌亮的毛发不见了,身体也显得清瘦,一付茫然无助的眼神,没有当年的一丝威风。它慢慢地反刍着草料,似乎在思考着当下尴尬的处境和未来。第二年暑假回来,没见着“箩筛角”,邻居家门口停着一台新买的手扶拖拉机。邻居告诉我:牛儿要人伺候,几家共用矛盾也多。一台机器也不值几个钱,忙时可以不用休息,只喝油,比牛儿省事多了。最后说:“箩筛角”被卖到山区了,那里田块小,不便于机械耕作。它也老了,没卖上几个钱。
参加工作后,得闲回到家乡。在村庄来回走动几次,竟然没有见到一户人家养牛。似乎一夜之间牛儿们就销声匿迹了,不觉怅然了好久。随着城市化发展,好多年轻人,去城市发展居住,把责任田转包给种田大户,耕种运输都是大型机械。遇到故乡人,闲聊时也没有人再提及当年的耕牛,似乎人们已经忘了耕牛的存在。
几年前,曾当过多年生产队长的二姐夫一病不起,我赶回家看望时已不省人事。悲伤不已的二姐说:躺在床上半年的二姐夫前日半夜突然醒来坐起,说要起床看看屋前菜园,刚刚听到村东头来了五六头小牛犊,活蹦乱跳地叫着,怕糟蹋了园子里青菜萝卜。二姐知道是姐夫在做梦,是回光返照,安慰他说:“你躺着吧,让孩子们去看看”。
作者介绍:董勤生,1957.4.8 退休中学教师。早年有散文、小说见刊于《雨花》《青春》《小说报》(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扬子晚报》《淮安日报》《江苏教育报》《现代家庭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