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日,我的早年记忆都是湿漉漉的,每一段落都被淋漓不断的汗水打湿过;每一个页面都被哗啦啦雷雨洗涤过;每一帧幅都被雨后七色彩虹装饰过。
跨进六月门,一大早日头就来势汹汹,晃得人直发晕。空气里满是燥热,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燃烧似的。随着生产队长下地的一声吆喝,母亲收拾好早饭后的碗筷,从门旁晾衣架上扯下白毛巾,戴在头上,和众多妇女一样匆匆出门。男人们戴着草帽,或肩挂牛鞭,或扛着锹锨,陆陆续续汇入人流,去田间开始一天的劳作。
金脖子大公鸡收起最后一声长鸣,迈起方步,带着母鸡趁着天还不太热,去屋后树丛中寻觅虫子。桌底下的大黄伸着长长的粉色舌头,急促地吐着热气。放假在家的我给它一个“走”的手势,它一个箭步跳出,追随着我来到门前的自留南瓜地。
瓜地旁边是村人的井台。南瓜苗从土里拱出,可以随时喝上甘醇的井水,加上母亲及时地除草、松土、施肥,很快长出藤蔓来。它们在土埂上如同运动员得到发令枪声,齐头并进,自西向东前行。先是伸出细若棉线的触须缠住前面的野草,或者是杂树,紧接着把嫩绿的头探过来。不久就开出金子一般的黄色花来,呈五角状。大者是雄花,小而根蒂呈瓜型的是雌花。母亲每天早晨准时到来,摘下雄花套在雌花上,使其充分授粉。
炎热的天气,南瓜是喜爱的,是它们成长和繁衍的狂欢季节。现在的南瓜地里,一片苍翠。在离根部两尺左右的藤节处,结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浅绿色南瓜,婷婷绿叶遮挡着烈日,像熟睡的宝宝一样静静地躺着。前面藤蔓上的花儿撞破瓜叶的遮蔽与阻拦,继续绽放,竞相斗艳,期待一次美丽的艳遇。
这时候会有一些蜻蜓寻着花儿的香甜而来。一种全身紫红极为稀罕的红蜻蜓立在金色的花冠上,魔幻般的存在吸引着我前去捕捉。我们称之为“捏蜻蜓”,而不是“猎蜻蜓”,是捕捉时候,远远地会伸出拇指和食指,到达蜻蜓的后面突然加速发力,捏住蜻蜓的翅膀。这种红色蜻蜓体型不大,但鬼得很,在我离它很远时候就溜之大吉。
中午烈日炎炎,我满头大汗。在强光照射下,高温中地面呈现出波浪一样的视觉效果,使人眼花缭乱。母亲怕我中暑会大声呵斥阻止,但我全然不顾。有一种叫“河瓢”的尾部长成两瓣弧形的蜻蜓,全身黑黄相间,体型很大,但警觉性不高。他们落在瓜地旁边的小树枝上休息,我很容易捏住它的蚕沙一样的翅膀,它会剧烈地发出滋滋滋的挣扎声音。我会开心地带着它奔回家,用母亲的白线扣住它的尾巴,让它在空中飞舞。我紧紧攥住白线的另一端,不怕它逃走。
以上两种蜻蜓是比较稀罕的品种。对于比较大众的麦粒色的黄蜻蜓,我们捕捉就简单粗暴得多,用扫帚直接去扑。它们不怕人,会在门前低空飞行,甚至会主动靠近你,有时候我会丢掉扫帚,凭借灵巧的腰身膀臂就可以抓到它。遗憾的是被抓住的基本都死了,不能玩耍只好投给鸡们做美食。
午后刚刚吃过饭,门外似在下火。大黄也不敢去外面溜达,把整个身子贴到地面以降低体温。人们因为瞌睡在眯瞪一会儿。“抢场了!”随着队长村头的一声急吼,人们向外一瞭,不知什么时候,东南天空悄悄升起一股蘑菇型乌云。这时候一般是生产队打谷场上正晒着麦子或者玉米。村民们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动得了的,一个个像腿上装上弹簧一样从家里冲出,直奔晒谷场。没人懈怠与迟缓,否则就会受到来自众人的鄙夷和不屑,因为大家把谷场的粮食都当成自己家的。
到了谷场,不用队长发出指令,年轻人捡起木推耙,奔跑着将麦子或者玉米往中央推积,年纪大一点的用扫帚将粮食往中央清扫汇集。妇女们灵巧地用木掀将粮食铲进笆斗,木掀底部和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响声传出很远。小伙子们扛起笆斗,跑着将粮食送进粮囤。
乌云越来越近,渐渐覆盖了头顶。随着一声巨雷,几颗硕大的雨点砸到人们的脸上,麻麻的疼。人们顾不了这些,脚步更快,动作更猛。当人们把粮囤顶部最后一处遮蔽好后,哗啦啦的雷雨倾盆而下。人们缩着头,顶着狂风和倾泻的雨线,赶紧往附近牛房跑去。人们全身湿透,夹杂着汗水味儿,几乎是肩并肩、背靠背地拥挤着,互相听得见砰砰心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面露喜色。不仅仅是和老天爷这场竞赛中,他们赢了,还因为此时数十个村人像家人一般,同呼吸,共命运,心与心如此靠近。
只有十二、三岁的我也常常参与这样的“抢场”活动,因为我们太小,不会得到“工分”,参与过程的收获是集体大家庭的力量和温暖。历经世态炎凉数十年之后,回想起来更觉珍贵无比。
这样的雷阵雨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少流连与纠缠。雨一歇,人们就跑出牛房外。这时候天空万里无云,被雷雨洗涤过后,如同蓝宝石一般可爱。如果低一点,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用脸颊去碰一碰。眨眼间,似乎有一位巨人用手指在天空划了一个半圆,一道美丽的七色彩虹赫然横跨在东方天空。有些年纪的农人也被这刻的美所震撼,像孩子一样憨笑着,发出“噢噢”的欢叫声。
爱幻想的我则去寻觅彩虹与大地接触处,平时云遮雾绕看不清的一座建筑,此时清晰地屹立在远方。这座黛色建筑在洪泽湖南岸辽阔的平原上,显得异常挺拔雄伟。我们称之为“王公楼”。那时候带给我很多的遐想: 既然叫“王公楼”,那一定很富丽堂皇吧!里面一定住着王公吧!那是一位什么样的显贵呢?去登临一次将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一直到它倒塌也没成行,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很多年之后,听县文史馆人说,那是清末民初一位王姓大户人家,为了防范土匪建造的一座土炮楼,砖木建构,解放后没有人居住,最终破落不堪自己倒塌了。
回到家,草屋檐滴还没有完全停止,院子地面青石被洗刷得一尘不染。屋后杂树丛中的各种藤蔓喝饱了雨水,越发精神。一种叫做“雀歪歪”的植物长着绿色尖尖叶子,它们攀附在高大的杏树、枣树、桑树等树木上。有成人食指长大小的尖尖的果实,悬挂在空中。我们叫它为“雀窝”。到秋天成熟后会自然开裂,种子带着一根细长白亮的丝,凭借着秋风飘到远处落地入土,来年将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完成一个新的生命轮回。另一种是山药,现在它们长着团团的绿叶儿,攀附在周边的刺槐、椿树上。借着雨水结出黄豆大小的果实,圆圆的,呈灰绿色。这是我们的最爱,等它长到小拇指头大小,我们会摘下它来,装进口袋回家交给母亲,洗净放在锅里和玉米面一起煮熟。吃在口中除了松软之外,还有一种独特的近似于山芋的口感。
这些藤状植物把村庄后面的本不整齐浓密的杂树,编织成细密的绿色屏障,遮蔽了农舍老屋的灰暗和腐朽,加上屋前的杏树、柳树,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好似一团绿云漂浮在平原上,让人不禁浮想联翩,或想绘一幅水彩,或创作一首田园诗篇。
夏日雨后的夜晚有另一番的韵味。我们早早吃了晚饭,搬出不用的门板放在长凳上,搭就一个临时的床,我和姐姐坐在上面纳凉。银河横亘在天宇,明亮的月儿挂在空中。这些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我和姐姐会比赛谁先找到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阵阵凉风送来屋后夏树的清香,也带来蝈蝈的欢唱。我不顾母亲的劝阻,找到父亲用的手电筒,寻着声音,蹑手蹑脚,逼近屋后那颗大枣树。灯光下,一只像翡翠一样硕大可爱的蝈蝈,正伏在树枝上振翅高歌。灯光惊吓了它,立即噤声不语。伸手靠近时,它“扑”地抖动翅膀飞走了。
我扑了一个寂寞,仍然不愿放弃,继续在树丛中寻觅。经过好几次的失败,终于在“雀歪歪”的藤蔓上捉到一只大蝈蝈。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放在家中竹篾编织的笼子里,悬放在屋檐下。过了一个时段的惊恐不适,蝈蝈开始试探性鸣叫。先是很短,继而变长,最后则长吟如初。那一夜,我的梦格外香甜。
夏雨偶尔也会放纵一下,特别青睐我的家乡。会天地相连,从下午下到第二天中午。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机遇。村子北面有一条小河,通往洪泽湖。早在五十年代,农人为了将洪泽湖水引来灌溉农作物,将天然的小河挖深拓宽,并建立了一个翻水站。不知什么什么原因废了。在高高的堤坝上可以看到残留的当年蒸汽机燃烧过的煤渣。连续的大暴雨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发出哗哗啦啦的巨响,很远的村庄都可以听到。河水把平原上丰富的有机食物带到洪泽湖,湖中鱼儿们会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来觅食。大雨一停,没有来得及退去的鱼儿就滞留在浅水的小河中。
我们带着竹制的”鱼罩“去捕鱼。退水后,平时温顺的小河留下它任性狂野的一面:河堤上飘落的枯枝和沉淀的黄色淤泥仍然可见。浅滩上水草倒伏在地面,如同被巨型石磙碾压过。深处流水仍然湍急,我们只能在浅水处来回寻觅,当然收获只有几条小小的鲫鱼之类。
在一个狭窄的激流处,回游鱼的必经之道,一位老人用“棺材罾”渔网卡在那里。流水从他身旁越过,带着浪花奔向下游。他戴着竹制斗笠,披着蓑衣赤足立于水中,如同一棵劈波斩浪的老树。古铜色的皮肤和河岸黄土如出一辙。旁边绿色草地上躺着一堆鱼儿,白花花一片,有的还在蹦跳。有长条白、红眼马狼、乌头青鱼、鲫鱼,最多的是长着红鳍、红嘴的鲤鱼。细雨中,两只白色苍鹭从远处水田飞来,鸣叫着低低掠过老人的头顶。一边挥动着长长的翅膀,一边歪着头打量老人的鱼获,和我们一样羡慕不已。然后长鸣数声,盘旋降落下游浅水处。
正准备和伙伴们一起离去,突然有人呼叫我的乳名。回头一看,是那个撑网捕鱼的老人。此时他摘下斗笠,我才看清他是我一位亲戚老伯。他微笑着问我逮着鱼没有,并说他来得早,收获不错。并让我自己拿几条鱼去,反正他家也吃不完。我哪好意思白拿!老伯嗔怒道:“是水里生的,也不用花钱。客气什么?”他放下渔罾,捡起一条鲤鱼、两条长条白扔给我。
谢了老伯,我带着不劳而获得的鱼回家。母亲收拾鱼特别麻利,刮麟、去腮、破肚一气呵成。我坐在土灶台后面生火,母亲在灶前忙碌,菜籽油在锅里滋啦滋啦地炸着。母亲边把洗净的鱼放进锅里,边问我:“谢过你大伯没有?”
那一晚,我家厨房的诱人的鱼香飘出门外,溢满半个村庄,如同我幸福爆棚的心情。晚饭还没有开始,好几只邻居家的馋嘴猫就开始蹲守在门外,呜呜地叫着。若干年之后,仍然在我的耳际回响。
我的早年乡村之夏唯美记忆,是半个世纪后站在历史的另一个端点,带着个人的主观体验。那是我的父辈用近乎原始的春耕秋种的劳作,忍受着几近食不果腹的艰难,开裂的手指抹去黧黑的脑门上接连不断的汗水,为我营造的一个超越当时现实的时空。如今,在高楼林立彩灯闪烁的城市夏季,再难以寻觅蓝天彩虹和夜晚银河的一缕痕迹,只能在行色匆匆的人间烟火里偶尔回眸追忆一下。
作者:董勤生,退休中学教师。早年有散文、小说见刊于《小说报》(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扬子晚报》《淮安日报》《江苏教育报》《现代家庭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