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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与宁静(散文)
时间:2024-12-11 08:57:13

其实,早年乡居的时光更多的是寂寞。假日里,与伙伴玩耍之后,喜爱阅读的我,在家里翻遍橱柜也找不到带文字的纸片,只能和家中的小黑狗戏耍一番。在没有电视和广播的夜晚静得可怕。天一黑,似乎所有的的生命都进入睡眠。偶尔的几声犬吠,也是敷衍了事,狗们也没了兴趣。

  

村庄向南五里是集镇,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逢集。农人把积攒的鸡蛋、鸭蛋、刚满月的小猪,带到集市上卖掉,再捎回油盐酱醋等日用品。这时候,空空荡荡的老街便热闹起来。这条唯一的老街大致南北走向,青砖铺就,长不过一里。两边参差不齐的瓦房及砖墙虽然异于乡村的土墙草顶,但都有烟熏火燎的味道,刻满岁月留下的沧桑。有黄灿灿的刚出锅的油条躺在黑黢黢的案板上,诱人的香味让初次见到的儿童赖着不肯离去。我常常跟着母亲去赶集,不仅仅图一个热闹,还因为我的外爹家就在街头。中午,可以吃上半年也吃不到的豆腐和鸡蛋,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吃到更稀罕的猪肉。

  

大一点时候,我会独自一人去外爹家。外爹家旁边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偶尔经过一辆带着拖挂的货车,鸣着喇叭,扬起长长的灰土阵,呼啸而过。于我那就是梦幻一样的存在。车上载的化工用品,据说可以生产化肥和炸药。车辆到达的终点是国防化工厂和省会城市。每次在外公家前门看到深蓝色货车快速通过,会立即到后门追着目送它离去。这些足够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吹上半年,而伙伴们和我争执不休的是汽车有没有嘴巴,叫声从哪里发出。

 

 集市名叫高桥,源于早年街南的涧水上有一座高高的青石板桥。是当时人民公社政府所在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不再满足,开始向往大人们口中常常提及的一座叫做蒋坝的外县集镇。那时候在我们心里,它和南京、上海一样令人神往。

 

暑假里,我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在父母那里争得几角午饭钱,早早起身跟着邻居长辈出发。心里很是激动,脚步也飞快。长辈提醒我们: 路程是去高桥的几倍,悠着点。

 

这个座落于洪泽湖古堰上的古镇,其实就是比家乡集镇多了两条街。饭店大一些,卖鱼和炸油条摊子多一些,别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热闹与繁华。真正让我们大开眼界的是去的途程中。

 

我们必须经过一座在当时算是宏伟的水利工程。那是政府为解决洪泽湖南岸农田灌溉问题而建设的翻水站,远远就可以听到隆隆的柴油机群声。到了近前,一排数十米长的蓝色瓦顶建筑,整整齐齐地屹立于高耸的水堤下面。数十根直径近一米的黑色扬水管贴着大堤,像一条条巨蟒一样攀援到堤顶。一道水泥大坝横亘于渠坝顶部,数十个出水管如同巨龙一般吐着白花花水柱。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建筑,我们惊诧得目瞪口呆。

 

惊叹之余还得面临一个抉择,是直接从宽不到半米高约十米的水泥大坝通过,还是费时绕道下面,再翻越一个个水管通过。看到大人们一个个自信平稳在水泥大坝上行走,自尊让我们不再犹豫,小心翼翼紧跟其后快速通过。尽管因为紧张双腿发颤,出了一身汗,但冒险带来的快感,是平常居家生活里无法体验的。

 

离蒋坝不远是著名的三河闸。那是解放后政府带领人民响应伟人治理好淮河号召,为了调控洪泽湖水位,在开辟的淮河入江水道上建设的一座交通和调水两用的设施。数里外就可以听到轰隆隆的开闸泄洪声音。踏上桥面,更是忐忑。国道上车来车往,狭窄的桥面十分拥挤,担心司机一个疏忽会碾压过来。更让我们胆颤的,是几乎垂直而下的旁边闸门泄出的水直击下游水面。震耳欲聋巨响,使我们感觉大桥在晃动,随时都可以坍塌。当我们提心吊胆地走过近一里的桥面,来到河对岸高处回望桥闸才发现,洪泽湖水面要高出桥面数米,如果闸坝倒塌,不要说人,就是巨大的汽车也会被冲落到下游近二十米的河里。渐渐平息了呼吸,再从容地观望洪泽湖面。蓝色浪涛上面迷雾重重,偶见几只白帆若隐若现。下游水流飞逝,道道白浪里时现渔舟出没,如同几片飘落的秋叶。后来阅读《岳阳楼记》里范仲淹描摹的洞庭湖美景,心中立刻想起此时此地所见所感。归来后两腿疲软走路发飘,第二天都缓不过劲来,但来回一路见闻,会让没有去过的小朋友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时候国家经济和社会发展缓慢,城市化几乎停滞不前。随着年龄增长,阅历丰富,视野的开阔,特别是阅读能力的提高,不再满足于现实世界的热热闹闹。会把探索世界的目光转向另一个层面。那就是在文学世界里寻觅喧嚣与繁华。幸运的是,尽管经过那段特殊时代的疾风暴雨,在民间仍然保留一些珍贵的文学作品。

 

 当托尔斯泰的《安娜 · 卡列尼娜》摆在我的面前时候,是不见封面和封底,也不知作者,纸质泛黄,页面破损残缺不全。但这些不足与遗憾并不影响我的阅读。这位俄罗斯文学巨擘优美神奇的文字引领着我,自由地游览十九世纪彼得堡和莫斯科伟大的建筑和当时的风土人情,体验了封建贵族阶层的家庭舞会和餐厅美食。渥伦斯基身穿漂亮的军装,在贵族家庭舞会出入的生活,像一轮朝阳,照亮了一个乡村少年的灰暗无聊的岁月。以至于在许多年之后,退休的时间和经济足够支撑我出国旅游时,计划首选的的是去彼得堡看看沙皇时代的宫殿,如果安娜卧轨的铁路还在,一定去坐一坐。

 

也许是个人的气质和心理特质,随着长大以及到别的城市读书,见过大城市的宽阔的街道和高层建筑,眼界越来越开阔,渐渐不足为奇,仍然对艺术及虚拟的都市繁华十分神往。

 

刚工作不久,外国电影如潮水般涌进来。最震撼的是日本电影《追捕》与《生死恋》。夜晚霓虹灯闪烁、街头车水马龙、歌舞厅人头攒动,把国际化大都市演绎到极致。加之代入感极强的电影蒙太奇手法,让人如临其境。高仓健扮演的杜丘在摩天大厦顶部与犯罪团伙的斗智斗勇,栗原小卷扮演的夏子与恋人在一起嬉戏追逐的慢镜头,更是让我领略到现代都市的魅力,进而产生一种向往和膜拜。

 

岁月如流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些感觉发生了变化。有一天,从媒体上突然看到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长吟让我有一种特别熟悉和亲切,每一句唱词,每一个旋律,都把我带入到少年时代。那个特殊时代露天电影场,凛冽寒风吹得银幕变了形,吐出的吐沫不小心落在衣袖上,立马就结了冰。长时间站立的双腿,除了酸胀还因为天气寒冷,如同立在水中,但仍然不愿离去的一幕幕出现了。


退休之后闲暇时间多了,少不了毕业同学会,久未谋面的朋友聚会,要喝上两杯。现在经济条件好了,还得在讲究一下规格,非星级酒店不可。酒自然要上档次,菜从家乡淮扬风味到川菜,再到闽南菜,从爆炒到蒸煮,再到烧烤,渐感没味。尝尝日式料理及海底生鱼的滋味,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兴致了,至于渗着血水的西餐牛排,不要说送进口中,就是看也会排斥。


刚退休后,曾拍照,多次跑公安局,兴致勃勃办了一个护照,计划出国走一走。已预订好的韩国之行因疫情被旅行社通知取消后,旅游的兴趣开始渐渐变淡了。


这时候渐渐悟到:随着年龄增长,心态已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过去那种始终关注外面世界,一心向远方的蜗牛一样的思维触角 开始往回收缩。对于财富、权力、名誉的观念已悄悄发生转变。甚至视觉、听觉、等感觉器官也发生了变化。流行音乐重金属的撞击会让自己的心跳加快,年轻时尚的明星奇异造型和舞姿,会感到不适。


 那就把出国旅游的计划改成国内的吧。在黄浦江畔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穿越,刚刚找到一个适合的地方,想留下一个镜头,一群外国朋友“sorry,sorry”地占了位置。在浦东摩天大厦下,仰着脖子想望到顶部,一片白云飘来遮住视线。等待里,没有云开雾散,而是暴雨倾盆。不得不躲进附近快餐店,面对来不及收拾的狼藉一片的碗碟。高楼大厦千篇一律,建筑风格不是抄袭就是克隆。人工景点尽显金碧辉煌、惟妙惟俏,但给人感觉像宾馆和饭店前的迎宾小姐,除去妖艳的口红和漂亮的旗袍,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可恶的是贪婪的双眼,紧紧盯着你的口袋,大有不掏干净绝不罢手之势。


  去江南古镇看看,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初春时节,随同旅游团走进杨柳摇曳的周庄。陈逸飞描绘过的双桥上的爬山虎已发新枝,桥下随着咯吱咯吱的摇撸声,一位身穿蓝色碎花上装,头戴蓝色花纹巾的妇女,划着古旧的木船来了。时光似乎倒退了一百年,不由得驻足,掏出手机留下这美好的瞬间。走在沈家大院的灰砖地面,看着留下无数井绳磨痕的井台,似乎看到数百年前的这户望族成员的安居乐业的音容笑貌。便慨叹时光如梭,岁月无情。


古镇的魅力真的可以让人上瘾。在乌镇茅盾先生的林家铺子前久久不愿离去,想多体验一下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普通市民的生活。在当年米农粜米码头,掬一捧深绿色的河水,想找寻当年江南稻农绝望的泪滴。


同行者多退休年长者,行色不再匆匆。优雅从容中,游览与体验并举,欣赏与回味同行。在鉴赏当下的景观中,提升了自己的格局和情怀;在追溯已逝的时光里,拓展了生命的内涵与厚度。归来难免收获一些疲惫,但心灵的充盈踏实已冲淡了身体之劳累。


刚退下来的兴致,随着旅游次数的增加,渐渐消减。近两年,开始把目光转移到家乡的山水和古迹。怕打扰别人的生活轨迹,出行方式也做了调整。我和妻子,春天去漆大山公园转一转,在山顶草地问候一下刚刚拱出地面的小草。秋天在淮河边的紫藤长廊里静坐半日,目送夕阳中远去的帆影。


更多的时光,留给了自己。中午小憩醒来,打开电脑或者手机,或阅读一段古今文学典章;或欣赏几曲传统民歌;或者与网上同道,交流一下近期阅读和涂鸦的收获。


城北老街改造是政府为改善城市面貌,拓展地方旅游业,造福于人民的一项宏大的工程。投入使用后,一时吸引本地及周边许多居民前来游览,节假日更是游人如织。


此时,我不凑这个热闹。会待到深秋季节,非节假日之上午。这时候,上班族正在办公室或者车间忙碌。退休族都在菜市场与商贩讨价。老街一片寂静,游人稀少。一片金黄色银杏叶从树枝上脱落,在空中翩翩起舞,最后像一只蝴蝶一样落下拥吻青石地面。一片接着一片,围绕树根,慢慢镶嵌完成一个金色的圆轮。独自漫步于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老街,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需要招呼,每一刻每一秒都属于自己的。可以慢敲王记酱油作坊的黑漆大门;轻抚正在给人理发的铜塑老人的手臂;撩拨一下清泉汇集的潭水;与偶园祖先做隔空对话。最后在尽头市民活动中心成排椅子上任选一个,安静地坐上片刻。


 此刻,没有喧嚣与嘈杂,无需为粮草谋划,更不为功名惆怅,人世间所有红尘往事,皆远离而去。周边青峰壁立,万籁俱寂,秋阳渐暖。不觉闭目进入冥想状态: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在混沌的空间里,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世界。


 忽然想起老子《道德经》的“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经典名句,是我等后辈与道家师祖心灵相通,还是师祖降临前来点化?


      作者:董勤生,退休中学教师。早年有散文、小说见刊于《小说报》(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扬子晚报》《淮安日报》《江苏教育报》《现代家庭报》等刊物。



(责任编辑:刘倩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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