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98岁诗人的生命力:悄悄活着,每天阅读写作近4小时
耄耋之年还在写诗,而且求新求奇?从陕西到北京,从延河岸边到西山脚下,时间的脚步匆匆,12岁的纯真女孩转眼成为98岁的老人。从青丝到白发,人生沉浮,冷暖苦乐,灰娃将其转化为一行行诗篇,照亮自己,也带给别人力量。
灰娃(灰娃孙女关关提供图片)
灰娃,本名赵翠娥,后改名理召,1927年出生于陕西临潼。1939年,12岁的灰娃来到延安,1941年进入“儿童艺术学园”学习。在她的成长时期,周围不乏艾青、丁玲、萧军、张仃、李又然等艺术家,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对少女灰娃有着深入骨髓的影响。1953年,灰娃就读于北京大学俄文系,对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逐渐开始写作,7年后到北京编译社工作。灰娃业余进行文学写作,凭借独树一帜的风格,在诗坛有不俗口碑。如今的灰娃,隐居在北京西山脚下,与诗为伴,与书为友,每天阅读、工作约4个小时。如此蓬勃、强大的生命力,秘密是什么?
2024年岁末,封面新闻记者从成都前往北京,在灰娃家中与她进行了面对面的深度交流。灰娃晚年与爱人张仃先生住在北京西郊自建的房子“大鸟窝”里。张仃先生2010年去世后,灰娃日常生活由孙女和家政人员照顾。灰娃平日很少进城,自称是一个“悄悄活着”的人。在房门前有一根树枝,上面结满了柿子,饱满硕大,格外鲜艳。据孙女说,这是灰娃亲手种下的。房间内陈设简单、素雅,窗台上摆着各种古陶罐。
灰娃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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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力的秘密:
“一生保持学习状态”
2024年4月28日,由清华大学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灰娃诗全编》首发式暨诗歌分享会举行。这本诗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原社长、出版人汪家明和艺术家冷冰川共同编选,共辑录诗歌一百多首,较为完整地展现出灰娃热烈而自由的生命与诗歌轨迹。98岁的灰娃坐着轮椅出席。她一身黑衣,白发如雪,洒落肩头,浅浅微笑着,气质出众。汪家明提到,有人说,年轻时写诗,中年写小说,老了适合写散文。这说法搁灰娃身上对不上。“她已耄耋之年,怎么还写诗?而且诗情浓郁、文字求新求奇,意境饱满迷离。我相信年轻的读者们会吃惊,那行云流水、跌宕起伏的诗句,竟比有些现代诗人的作品还要前卫、还要先锋。”
灰娃在《灰娃诗全编》首发式上(图片来自于清华美院)
在灰娃身上,有一种很突出的艺术家气质。哪怕年逾九十,依然如此:皮肤细腻、白发飘飘,典型的“文艺老年”。这次与封面新闻记者的对谈,从下午三点一直谈到六点多,灰娃依然意犹未尽,她对很多往事的描述,条分缕析,事无巨细,记忆力和逻辑之强大令人惊讶。在谈话中,灰娃脸颊潮红,眼睛放光,处于完全忘我的状态。
孙女关关透露,98岁高龄的灰娃依旧坚持每天阅读和写作4个小时以上。“奶奶心脏不太好,需要吃药。而且视力也不太好,看书需要离很近才看得清。但奶奶离不开学习,她这一生都保持着学习状态。有时候她白天睡觉,半夜起来记笔记、看书、写诗。她觉得夜里更清静,适合阅读和写作。”
在灰娃家中,封面新闻记者看到她近期写在普通笔记本上的手稿。小小的字填满了纸页上的每一个空隙,密密麻麻。灰娃说,这跟她早年艰苦生活养成的习惯有关。笔记上,有的是她读书的感受,有的是她摘抄的好文章,有的是鲁迅的句子,有的是柏拉图《理想国》里的片段,还有的是她想要读的书的书名。
在一张纸页的显眼处,灰娃用红字工整地写着“自省”“学习回到自身”等字句。一个耄耋老人,依然如此清醒提醒自己,精进自己,令人敬佩。纸稿上还有很多红笔圈点的痕迹,深浅不一,“这是我反复研读的痕迹。”还有一个本子上写的是一些词语,像无厘头、零和博弈、罗生门、理想等等。“这些都是我不懂的字词,给自己编写的生词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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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少女在延安的日子
1927年,灰娃出生在陕西临潼的一个大户人家。祖父是前清举人,一大家子住在庄园中。院子很大,种着玫瑰、石榴、木槿、刺梅、忍冬,四面有排水的孔道。大门厚实笨重,“我们一群小孩合力齐推,它才缓缓地、艰难地、吃力地开启少许。一面发出吱——痛感的声音”。后来,祖父母过世,大家族解体,灰娃跟随父母、姐姐搬到西安。父亲是读书人,谋得一份教职,以薪水养家。
灰娃10岁那年,父亲去世,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拉开序幕。母亲带灰娃和姐姐回乡避难,在外婆家住了一年多。后来,表姐、姐姐带灰娃到汉中读书。
灰娃离家时12岁。她记得那天清晨,母亲帮她穿好制服,戴好宽边呢帽。她跟着表姐先乘火车到西安,后坐马车日夜兼程,来到泾阳县一个叫安吴堡的地方,这里有安吴青年训练班。来到这里的,全是汇入革命潮流中的年轻人。灰娃跟着大伙儿上课、唱歌、军训,每天都接触新事物。1939年底到1940年初,灰娃又随着青年们经历漫长的行军,抵达延安,进入延安儿童艺术学团学习。
灰娃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灰娃孙女关关提供图片)
当时的延安,吸引全国很多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文艺家们聚集,文艺氛围浓厚。学园邀请这些知识分子、学者、作家、艺术家给孩子们上国文等课程。此外还有不少专题讲座。艺术家塞克讲歌词,美术家张仃讲美术知识及美术欣赏。音乐家史洛蒙、作曲家刘炽讲音乐知识及音乐欣赏,贺绿汀还逐句教孩子们背诵《长恨歌》《琵琶行》《桃花源记》《归去来辞》等等。还有学者专门讲鲁迅。由于图书少,大家阅读就采用一人诵读,其他人静听的方法。就这样,大家一起读完了巴金的《家》《春》《秋》等等。
灰娃的阅读视野逐渐宽阔,又阅读了李白、杜甫、白居易、陶渊明以及外国的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巴尔扎克、莎士比亚、萧伯纳、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果戈理、屠格涅夫……来自鲁艺的教师何其芳、周立波、冼星海等人以及延安“文艺界抗敌协会”的艾青、萧军、丁玲等等文艺名家们,还教他们唱歌,演童话剧,观看外国名画复制品,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还有许多中国抗日救亡漫画、木刻。萧军用俄文唱《五月的夜》。张仃演小品,一个人演罗密欧,又演朱丽叶……而且,大家都参加开荒种地、纺线织布、下乡、支援前线的工作。“物质贫困,但精神振奋,又绝对罗曼蒂克。”灰娃回忆当时的气氛时感慨地说。
另外,还有时事、理论教育。灰娃和同学们年纪虽小,但每天都能及时知道国内外发生的大事以及抗日战争各战场、二次大战各战场战况。作家李又然当时还为儿童艺术学园的孩子们写了一篇极美极感人的散文诗,让灰娃记忆犹深,“他赞扬孩子们小小年纪与大人们一同经受战争灾难,一同肩负救亡重任;小小脚板踏遍祖国山川,用行军代替课堂地理课。”
灰娃在这种氛围下,每天努力学习、劳动,还被选为“模范儿童。”她被周围的大人精心呵护着、培育着,一派天真,被大人亲切喊着“灰娃”“灰娃”。有人说,这孩子“光长个儿不长心”。
据灰娃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灰,直义是一种颜色,转义为暗、苦、涩。灰娃,苦命的、令人怜惜、疼爱的小孩,是西北人士对小孩的一种带着歉疚味儿的爱称、昵称。”
多年后,灰娃时常会怀念当年在延安的日子。每当思绪重返那段岁月,友爱、无私、理想,童年美好回忆总是涌现在灰娃心头。在她内心深处,延安的“往事种种,虽已遥远,但依然温暖地活在我的心上,抚慰着我的生命”。
20世纪50年代灰娃在北大读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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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命而来的诗歌
成为治愈病痛的良药
中年的灰娃,身体很弱,患过严重的肺结核。诗歌里有灰娃对美的追求和执着,也是她治愈病痛的良药。诗歌给她足够勇气面对人生的悲欢起伏,抵御岁月的漫长坎坷,找到自己的灵魂栖息地。在灰娃那里,诗歌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写作形式,而是源自生命的某种本能召唤,所以她笔下流淌出的诗行,格外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比如在《山山》中,当时95岁的她这样写道,“丁香冷山紫 映满了灵魂的雄蕊/光影的戒子四下里漾开/织一袭骑马来的春光/整个大地全通向彼此/……如果我是你,如果你是我/我们是否曾站在/信风中/喂养沉默无花的果实”。
灰娃的诗歌语言简洁精准,极富浪漫气息,画面、声音、色彩与情思熔为一炉,铸造出独属于灰娃的诗歌语调。在诗人、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树才看来,灰娃的诗带有独特的天真、高贵、自然、敏感和超越,是对美的体现。她的风格不是刻意追求而来的,而是由她的人生经历而来的:灰娃爱美,她的用词便雅致;灰娃热爱音乐,她的诗句就有了动人的节奏;灰娃那么直率,她的诗才大量使用口语。
灰娃诗集《灰娃七章》
灰娃诗集《不要玫瑰》
灰娃诗集《灰娃诗全编》
灰娃曾这样描述写作,“某个时候,心里有种旋律、节奏显现,不知不觉日益频繁在心里盘桓。不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这音乐总挥之不去。隐约中有异样感觉时,受此音乐催促,以文字释出,呈示为人们称之为诗的这种形式。然后删改,尽力改好些。整个过程,是我在人世上体验过的最奇妙最慰藉的时刻。”
在《灰娃的诗全编》后记中,灰娃写道:“我所有的文字,都是我的生命热度、我情我感体验的表达。若会作曲、演奏,我定以音乐表达。任何人文艺术形态的表达,我都称之为心灵奇迹的符号……”
20世纪40年代,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时,灰娃上音乐课,老师教一首曲子,在黑板上写上简谱。灰娃一看这些符号,就能唱出来,“以前也没有人教过我,老师说我有音乐天赋。那时我想着,长大了我要写很多非常好的音乐。我还想到,如果到了晚上,没钱点蜡烛,我就用梯子爬到房子上头,让月亮照着我作曲。我小时候没想过长大后写诗,但想过做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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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隐居与诗为伴
“在这人世间最高的享受”
在灰娃的生命中,著名美术家、美术教育家张仃先生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
她一生经历三次婚姻,第一任丈夫武昭峰,是王近山司令(电视剧《亮剑》主角李云龙的原型)的爱将,年仅23岁就在抗美援朝前线为国捐躯;第二任丈夫白天1973年病逝。1986年,灰娃57岁,张仃69岁。两个各自经历过人生沧桑后的人,结为互相扶持的人生伴侣,共同生活了20多年。这段时光,也是灰娃一生最安稳的时光,她的诗歌写作也迎来新的突破。
张仃1938年赴延安,任教于鲁艺,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被誉为20世纪中国的“大美术家”。在张仃晚年,灰娃多次陪他到太行山、西北秦岭写生。因为与张仃结伴壮游神州大地,灰娃的眼界也得到很大开阔,诗风也开始明显变得乐观、明亮、大气。1990年8月,两人赴甘肃河北走廊写生。在大漠中行进,她感到“大口大口/咀嚼太阳的味道”;在空荡荡的戈壁滩,她目睹“日头一落就出发/在大漠上空滚动/轰隆轰隆地巨响”……每次写完诗,灰娃第一时间拿给张仃看。在张仃眼中,灰娃始终是那个在延安唱歌、跳舞、演戏的孩子,“一般人一长大,就世故,世故以后就不再有诗,灰娃到老年还能写诗,她有一颗孩子的心,心里就只有一个美字。”不外出写生的日子,张仃就在家里写字、画画。灰娃会帮助他把纸张按字数折好,铺在画案上,检查毛笔、墨汁,取出张仃选好要写的那首诗,用篆书词典查出他记得不太准的字,照猫画虎在旁边用铅笔写出,给他参照。
2010年,张仃去世,灰娃深受打击。依然是诗歌拯救了她——爱人不在的日子,她陆陆续续写下30多首诗,其中组诗《在月桂树花环中》《童话·大鸟窝》等,专为悼念张仃而作。
灰娃不是高产作者,也没有因为诗获得很多或者很高的世俗名声,但诗与她的生命,已经高度融合在一起。“每一次创作的感受是幸福的、奇妙的、迷人的,是我在这人世间最高的享受。它让我的心摆脱了痛苦的折磨,超越于平庸繁琐的日常。”灰娃说。
(责任编辑:王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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