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英鸽、巫利娟
庭上，原、被告双方正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案件主审人、上海市浦东法院惠南人民法庭法官陈琳心里却对双方的“关系”，重重地打了个问号。
“法官，我们签的合同白纸黑字写着双方是承揽关系，他发生意外受伤，凭什么要公司赔？”被告指着手里的格式合同说道。
“法官，我每天早晨7点上班，下午4点下班，干活都是听安排，按月拿工资，咋一受伤就……就说不是雇佣关系？”原告席位上，俞老伯一脸茫然。年过六旬的他，在某小区负责绿化工作。
近年来，针对像俞老伯一样退休后再就业人群的相关就业政策不断完善中。不过，根据现行劳动法律法规，超过60岁的老年人再就业，与用人单位不构成法律意义上的“劳动关系”，而是构成“雇佣关系”。实践中，却有一些用人单位为逃避雇主责任，拟定较为苛刻的格式条款，甚至采用其他合作模式，以掩饰雇佣关系。
面对此类情况，“银发”劳动者的合法权益究竟该如何保护？
“承揽”还是“雇佣”？
探究双方真实关系
文化程度较低的俞老伯之所以来法院起诉，是因为他在小区修剪树枝时，不慎从树上摔下受伤并送医治疗。
经鉴定，其伤情分别构成：人体损伤七级、九级残疾，伤后休息540日，护理240日，营养180日。俞老伯为此花费巨大，但在与物业公司沟通赔偿事宜时，双方却始终未能协商一致。
法庭上，俞老伯满心委屈，“法官，这笔钱我前前后后追了3年多，除了前期垫付了7万多，剩下的40几万他们总找借口拖延。原本我就是想趁着身体还行出来挣点钱，可谁成想……”
而物业公司则拿出与俞老伯签署的《绿化包干制管理养护合同》，其中写明：俞老伯负责小区内绿地的树木、花灌木、绿篱、绿化色块和草坪的灌溉、修剪、施肥和病虫害杂草防治、补种等工作，并约定年管理费用为24000元，分12个月支付。
“法官您看，我们就是包干制的承揽关系！而且高处修剪树枝并不是他的职责，是他违反公司规定、擅自行动导致的受伤，这违约责任、过错责任全在他自己！”
面对双方各执一词，陈琳和法官助理巫利娟进行了大量调查工作，并请物业公司相关工作人员到庭，详细了解双方当事人的工作模式。
人民法院经审理后认为，虽然俞老伯与物业公司签订了“包干制”合同，但查明的事实显示，俞老伯每天按公司规定时间上、下班，听从管理人员指挥从事劳动，且公司按月支付“工资”，双方实际系雇佣关系，而非承揽关系。根据法律规定，雇员在从事雇佣活动时受伤，雇主应该承担赔偿责任。但考虑到俞老伯在工作时的确未尽到合理的安全注意义务，存在一定过失，故综合考虑酌定物业公司承担80%的赔偿责任，俞老伯自担20%的责任。
“个案”还是“普遍”？
人民法院制发司法建议
判决虽已生效，但陈琳却觉得这个案子要做的工作还没结束。“审理中我们发现，该物业公司在法律认知、用工制度及安全防护等方面的意识和能力都比较薄弱，甚至存在规避法律责任的行为。”
与此同时，作为一家已成立二十余年的老牌物业公司，该公司管理面积达400多万平方米，从事保洁、绿化等基础保障类岗位的工作人员多达百余人，且多为文化程度不高、已达退休年龄的老年人。“相较物业公司而言，他们处于较为弱势的地位。”
因此，惠南人民法庭内部几番调研、讨论后认为，本案并非“孤例”，而是关系到“银发一族”的切身权益。如今，已达退休年龄人群“再就业”“退而不休”较为常见，该部分劳动者尚不能纳入劳动法的保护范围，若用工过程中出现意外，如何界定双方的法律关系，对于解决后续赔偿问题至关重要。
为进一步加强源头治理，提升以案释法的效果，浦东法院向该物业公司制发了司法建议，建议企业积极承担雇主责任，修改格式条款、完善人员管理，切实强化法治意识，保障银发劳动者的合法权益。
“拟定用工合同时，应根据公平原则，合理界定双方之间的权利和义务。特别对于文化程度不高或已达退休年龄的老年人，应对格式合同中重大利害关系条款，充分履行告知义务。同时，对明显减轻公司责任并限制劳动者重要权利的条款，及时进行审核和修改。”
“应当根据法律规定及实际用工情况，合理确定双方的法律关系。针对如本案中，虽签订包干制合同，但按照雇佣模式进行用工管理等‘名不副实’的情形，建议进一步完善人员分类管理制度，提升内部人事管理水平，切实对雇员尽到雇主责任。”
“应制定安全生产制度，加强管理人员和施工人员的安全防护培训，进一步完善防护措施，增强防护意识，确保企业安全生产。”
司法建议一经发出，物业公司很快复函，表示该公司已通过本案及人民法院建议，认识到公司运营中存在的问题，并立即开会研究，开展自查自纠。
回函中这样写道：“公司将全面修改用工协议，加强员工权益保障，同时，积极开展安全生产培训，落实防护措施，努力提升公司的治理水平。”
建议真的落地了吗？
“全过程”保障“银发一族”权益
真的整改到位了吗？目前情况怎么样？收到物业公司回函后，陈琳还是不放心，便和巫利娟一起对物业公司进行了跟进回访，进一步了解整改措施的落实情况。
一页页仔细翻看新的用工合同后，陈琳发现，该公司确实对用工协议进行了修改完善，并明确了雇员与公司之间的法律关系。
物业公司相关负责人介绍说，“我们已经将新版格式合同下发到各个子公司及关联公司并推行适用，目前在岗的退休返聘人员均采用了该版本的用工协议。”同时，该负责人表示，公司还进一步改进安全生产制度，更新了防护设施，优化了安全培训的频次和内容，以确保安全生产责任落实到位。
“司法建议不能‘一发了之’，最终成效如何，还要靠由‘建议’到‘落地’之间的‘全过程管理’。”陈琳说道。因此，在制发建议前，陈琳和巫利娟进行了大量调研，并和庭里的法官们充分研讨，努力跳出个案，把问题理清、弄透。
建议发出后，他们又通过回访形式，不断督促和掌握问题整改情况。“看到一条条合同内容修改了、一项项保障措施增加了，心里特别高兴，也很有成就感。”巫利娟说道。
“依法保障老年人在参加劳动过程中的合法权益，是我们司法机关的职责使命，也是全社会的共同责任。”惠南人民法庭庭长陈梁表示，“由衷地希望全社会能凝聚起更多‘共治’之力，让‘银发一族’既能老有所为，又无后顾之忧。”
法官心语
伴随我国人口老龄化，老年人再就业成为社会关切话题，也渐渐成为一种新常态。因此，一收到这个案子，我们马上意识到，这虽然是“个案”，但却并非“孤例”，而是关系到“银发一族”的切身利益。当前，针对老年群体的就业服务不断发展，但相关法律和社会保障尚在进一步健全中，一些企业的法律意识和责任意识也有所欠缺，故而出现诸如本案中老年人再就业用工性质、责任分配等方面的争议。
审理过程中，我们做了大量调查和案例检索工作，并认真听取了3名和原告一起工作的证人的陈述，正因如此，我们确切了解到格式合同下，原被告双方间真正的“关系”，也透过“个案”看到了当前部分再就业老年群体的工作现状，这些都促使我们向企业郑重发送司法建议。
通过案件“小切口”，做好法治建设“大文章”，是人民法院的重要职责。通过本案的审理，我们也深刻感受到平等保护老年人参与社会的权利、让“银发一族”继续实现自身价值的重要意义。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希望日渐完善的配套服务、就业培训和法律保障，能够帮助老年人不断更新知识、增长能力，让“夕阳红”再放异彩，也希望全社会能共同努力，在理念上、行动上持续为老年人再就业赋能。
专家点评
潘艳萍
上海市浦东新区惠南镇人大主席
2021年11月，《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强新时代老龄工作的意见》出台，其中明确要鼓励老年人继续发挥作用，把老有所为同老有所养结合起来，探索适合老年人灵活就业的模式。但目前的法律法规对老年人的劳动权益保障尚不完善，用人单位为了规避责任，利用自身优势，可能会制定苛刻的用工协议或者其他类型的替代协议，这不仅损害了“银发族”劳动者的合法权益，也对构建和谐稳定就业环境造成不利影响。
浦东法院审理该类案件，以小见大，及时制发司法建议，为相关行业提出预警，既加强了诉源治理，又发挥了人民法院参与基层社会治理的重要作用，对于不断探索老年群体从业新模式，助力实现“老有所为”具有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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