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鉴中
社会是磨心的,负责把人心磨碎。自然是修心的,负责把心修好。心好病消体健。
——题记
世上有许多事就在身边却又相隔遥远,佛教便是如此。我身边常有佛家信徒,我母亲在世时就是俗家居士;我也常去有寺院的景区赏景观摩,例如走进灵山梵宫。虽然我怀有恭敬心、虔诚心,却从未有实质意义上的贴近佛教教义,哪怕认真读一本关于佛学的书籍也未曾有;我也从未与出家人有过深入交心,尽管我曾与同为政协委员的南禅寺住持甚为熟悉,然而双手合十,陌生感油然而生,仿佛彼此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使用着迥然不同的语言系统。佛家寺院内晨钟暮鼓的生活形态究竟什么样子?仅凭擦肩而过的观察揣摩和凡俗夫子的凭空想象是远远不够的。
这次借参加磨心山书画院成立五周年书画展之名,随著名画家王良人先生到岱山慈云极乐寺寻静养心,也实现我到王老师的家乡看看的夙愿。其实,自从五年前钱绍武先生为“磨心山书画院”题词并出席成立仪式以来,王老师几乎每年都邀我一起去,我因疫情等一直憾未成行,从心生向往到心怀愧疚。这次邀约了好友做伴,也有了自驾的进退之便。八十二岁高龄的王老师为了安排好我们一行(还有无锡去参加画展的老师们)费了不少心思。先是跟我说住山上寺院内,假如觉得条件不行再搬山下去,后又说决定住山下旅馆。从内心来说我是想体验一下住在寺院内的生活,但从出行到住宿的几次沟通,王老师早已察觉到我的心迹,所谓体验只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于是自问:我这蒙尘心灵、凡间杂念是否应该去寺院里做做减法?
一、阿兰诺圣境
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慈云寺坐落在风景区的山顶,车驶入景区我便满意:外有山海风景内有佛语素斋,可谓是内外兼修。中国许多寺院都坐落在风景区,不知是寺院香火成就了景区,还是风水美景成全了寺院。也许,对于看风景的人来说,寺院是佛祖护佑,是山水的灵魂;对于僧人与香客来说,风景是自然赐予,是修行宝地。
站在山巅的一处颇具枯山水意境的平台俯瞰,南临碣石,岛礁纵横,错落分布在海面上,像千岛湖却又显然更为波澜壮阔。长长的跨海大桥缠绕着把岛屿串联起来,岱山百姓的交通霎时从相望的惆怅变成交往的畅快。环顾寺院内,梵谷清音、玉佛宝塔、怡心亭、蓬莱茶园……处处皆有禅机禅意。
忽然发现,西边落日染红了天空,天空的红色又映红了海面。那红色迅即洇开,像是饱蘸水墨的斗笔划过宣纸。再看那残血落日,先是上面被黛青云团遮住了一块,像一只在炉膛里烧红的铸铁水罐;须臾又看到了完整的落日如一只巨大的暗红圆盘,她的光芒给周边的云团镶上了明亮的金边。负责接待我们的则遒师傅兴奋地招呼大家快拍下这难得的奇景。好友却有自己的独特审美:“我觉得缺一块反而更好看。”人们满心追求圆满,然而缺憾总是难免,倒不如直面残缺,让生活回归本真,反而觉得圆满了。那西下的落日也许赞同这样的想法,也许深谙佛家慈悲为怀,慷慨满足了我们:只见落日的下沿迅即被岛屿挡住了一块,此时我们才取出手机,把画面定格为永恒。屋里有人听到了这里的欢乐,也来观赏拍照。然而好景不长,如同人生无常,落日很快沉入大海,只剩下漫天余晖浮在海面。余晖洒满我们身上,山风吹透我们衣衫,我慌忙把自己孱弱的身体移进屋里,留下朋友与则遒师傅在暮色里继续谈论佛教话题。似有牵挂,我转身抓拍了这个深远天空里的人物画面,未料到晚上回到房间一看,画面竟然是个佛字造型:石台围绕腰间,一个像僧人问道,一个似佛坛讲经。禅机随处有,只需一双发现的眼睛。
寺院内茶叙和笔会的场所名为“事茗”,采集了文徵明的书法笔迹。寺院住持净友法师正在向艺术家们娓娓讲述寺院的建设、寺院文化与书画艺术的渊源。设计中的书画展厅将不再局促,文化艺术交流将更加广泛。净友法师似乎特别喜欢书法,他列举怀素、智永、石涛、弘一法师书法造诣很深的佛家人。我忽然想起也曾住在寺院里的苏轼词句:“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这张与弛,起与落,禅修与豪放,苏轼是书法大家也是布衣百姓。于是我想,是否佛家寺院与百姓居所并非相隔遥远?修行在心不在形,多一份通达也就多一份豁达。净友法师说“办书画展是为了让寺院文化有更多艺术,而艺术是属于大众的。”艺术进入寺院又属于大众,这不是融通吗?法师这一寺院发展理念颇有见地。我的目光迎向净友法师,见他慈眉善目,安然浅笑,端坐垂肩,说话不疾不徐,思想不偏不倚。我渐生对寺院办画院初衷的敬意。
天完全黑了,夜幕下山上显得格外地宁静。这宁静里藏有安逸之心,慈祥之气。我感觉到释然后的放下,放下后的轻松。我迈着轻松的脚步行走在山间小道,无意识地默数石阶,又下意识地忘记。所谓轻松,就是这样没有学校里学生答错题的垂头伤感,没有企业中做事不认真的难过自责,内心的皱褶被山风抚慰得平平整整。人生充电有时看“加”得是否饱满,有时看“减”得是否空灵。拿得起很累,却容易些;放得下轻松,却不容易。这僧伽蓝摩,招提焕然:我以前听到的山风是山风,现在听到的是吟诵是低语;我以前听见的虫鸣是虫鸣,现在听到的是细语是嬉笑;我以前看到的黑夜是黑夜,现在看到的是纯粹是安宁;我以前听到的树叶婆娑是婆娑,现在听到的是晤对是告慰;我以前看到的月光是月光,今天看到的是神明是轮回;我以前听到的诵经是诵经,现在听到的是慈悲是梵谷清音……
在黑夜山路上这十来分钟,居然神奇地驱走了心中杂念与烦恼。而当我坐下来面对眼前满桌的素食时,我自恃有了山风的沐浴,有了佛语的加持。我以素心来食素斋:遍尝十多道素食,菜的味道依着食者的心境,抑或是心境随着菜的味道,清淡却不失滋味。西方重视科学健康,中国重视文化健康;西方重视健康管理,中国重视健康调理。道家重身之健康,佛家重心之健康,儒家重情之健康。外练叫锻炼,内练是修炼。我们平日里只知道多吃素菜有益身体,却不知其对心灵的滋养之功。
席间谈论起人性与人心,性善与性恶。其实就是本我与俗我,善与恶取决于你的心门被谁打开。就像食素,不同心境自然所得不同,虔诚心还是功利心,短期利益还是长期利益,尺度在各自心里。《道德经》说:“得不到,德不到,德到了,得到了。德大于得,必有所得。得大于德,必有所失。”“得”与“德”发音相同,内容也关联着。中国文化里的普世价值,本为世界通则。
想起落日余晖里则遒师傅说的话:相信因果与轮回方可入佛门。苏轼也是在乌台诗案后,在寺院里、在东坡上忽然意识到:人生可以转念。场景与心景。所以才有了他此前没有达到的境界和传诵数百年而不朽的诗词。达观不是乐观也不是悲观,而是超越成为生命里的客观。
慈云寺僧伽蓝摩,香烟萦绕,梵谷清音,容我以“五(JING)”概述之:干净、宁静、恭敬、奇景、圣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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