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老李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病,但没跟任何人说。他依旧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独自守着自己的院子。
儿子也住在村里,有两个孩子,都是读书的年纪。儿子每个月来看一次老李,说几句话,放几百块钱就走。老李知道儿子用钱的地方还多,一向吃穿节制,加上自己的低保,月尾还有余钱,一并攒起来。等孙子上高中的那年,老李包了一个两千元的红包,把儿子吓了一跳。儿子说,爹,不用你省着花。老李说,吃得好,穿的也好,没省。
老李唯一的喜好就是下象棋。四爷是村里的老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手头也没活儿,他家里闲散人聚集,俨然成了村民们打发时间的好去处,整日支着牌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到了下雨天,婆子们也要来凑凑热闹,挤得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老李经常来这里下棋,消遣度日。
老李下棋的时候,一只手撑着腮,沉默得像块石头,没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同这伙人下棋,老李也并非战无不胜,总还要让几盘,和棋或者故意认输,不让对方失了面子。唯独拄拐的大冯,与他难分伯仲。大冯的俩儿子,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国外,逢年过节就回来住几天,争抢着要把老爹接过去,可大冯哪儿也不肯去。儿子就给他请了保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每天的饭菜都严格按照儿子的吩咐荤素搭配。有时候大冯不去四爷家,直接来老李的院子,他们一起下棋、喝茶、听戏。
老李的院子像一个鼓着风的大麻袋,仿佛扎一针就瘪下去了。虽然种着几丛蔬菜,但仍然空空的,让人联想到,这院子以前是有着一大群人的,后来都散了。
去年,大冯的腿疾使他坐上了轮椅,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终于同意跟儿子去城里住了——享几天清福,也为了不让儿子挂念。临走时,他对老李说,这一去恐怕不回来了,我知道你一直让着我,等下辈子我还要和你一起下棋。老李说,别胡扯,这辈子还长着哩。
谁能想到呢,转过年来,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老李从小就没娘,老婆也走得早,世间的百般苦痛都尝遍了,于是向来不动声色,没有什么苦水不能咽进肚子里。走在街上,村民们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罹患癌症的人。夜间,老李却常常疼得睡不着觉,当初为了省钱戒掉的烟,也重新拾了起来。老李去四爷家下棋的时候少了,反而经常到田野里散步。眼前的一亩亩土地,是他劳作了一辈子的地方,那深埋在地下的血与汗,就是他活过的证据。老李仿佛走出了时间,隐忍了许多年都不去想的过往,这时候一股脑全记起来了。但这些往事已经褪去了悲伤的色彩,原原本本的,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闪着。
老李的妻子走后,他一个人受了不少罪。买不起牛,地里的活都靠两根泥腿,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才勉强把儿子拉扯大。如果没有儿子,以他的性格,就是饿死也不会去要饭,老李的面皮比姑娘家的还薄哩。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晒黑了皮囊,却晒不黑老李那颗对土地满怀炽烈的红心。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不出给儿子结婚用的彩礼,他白天死命干活,晚上又愁得寝食难安。等到儿子三十岁了,才娶上一个泼辣的大龄妇女。儿子成家几年后,当上了父亲。
儿子的媳妇脾气很暴,一点就着,考虑到孩子的未来和自己的后半生,儿子只能忍气吞声,来看望父亲的时间也越来越少。那时候老李还种着几亩地,儿子心想,父亲累了一辈子,该歇歇了,于是自作主张把地承包了出去。老李拿惯了锄头的手,就这样闲了下来。他总觉得不刨地,不出力气了,就成了没用的人,心里空落落的,不能踏实。
儿子的媳妇倒并不见外,下来了玉米或者棉桃,堆成一座小山,就叫来老李替他们扒玉米,扒棉桃。老李也恨不能找点活干,很使得上力气。
老李不种地以后,穿的也干净了,衣服有点旧,但找不出一个泥点,一丝沙尘。他背起手,彻底成为村里闲散人中的一员,甚至也有了在燥热的夜晚摸几个知了猴的兴趣。老李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花了,知了猴就在眼前的树上趴着,愣是没看见,被一个年轻人捉去,笑着放在了他手里。酷暑消退,蝉声渐稀,老李摸来的知了猴舍不得吃,装在瓶子里,坏了一半。有一天,他把剩余的知了猴洗净,装好,给孙子送去。孙子摆摆手,干脆地说,不吃。儿子也说,爹,你留着自己吃吧。
秋冬时节,老李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他家院子里原来生长的蔬菜和野花,不知是疏于照料的缘故,还是冷风吹败了它们的生气,连秋天都没能挺过去,就只剩枯枝了,院子里显得更加空荡和萧条。儿子和儿媳轮流守着,每天都有人提着鸡蛋和牛奶来看望,几个相处得好的老伙伴每天来一次,看老李躺在床上,没有一刻不在憋着气,好像只要挺过去了,就还有什么奔头儿似的。他受罪的样子,老伙伴们看了心疼,都说,早走吧,走了就轻快了。
老李的死活,成了那段时间村民们牵绊的一桩事体。所有人都在等那一天了,但老李就像挂在了悬崖下的一根树枝上,摇摇欲坠,迟迟不肯落下去。不知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让老李还赖在人间。
人在死去的时候,最容易被别人记起来,而老李的死,尤为漫长。
老李解手时,总是花大力气硬撑着滑到床下面,让旁人都出去。大家屡次劝他,别浪费气力了,解在床上就行,而老李至死都没有在衣服和被褥上留下一点秽物。
岁末,天气寒冷了,人们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棉裤,从嘴里吐出一团团浓浓的雾气,但实质上吐出来的,是人活着的力气。
老李吃不下东西了,儿子突然哭起来。他感觉到父亲的生命线已经被拉长到了最大限度,就在崩裂的边缘了。儿子跑到集市上买回了两根鸡腿,因为他回忆起小时候,父亲讨来的地瓜都给他吃了,当时他还对父亲说,长大了要买更好的东西给爹吃,可后来却忘了。
儿子把鸡腿拿在手上,对父亲说,爹,给你买的鸡腿,吃几口吧。老李迟疑着,点了点头。老李张开嘴时,儿子有些惊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仅剩的几颗牙齿,也掉得精光。老李十分费力地咬下一块肉,闭上眼慢慢地咀嚼。他不久后就断气了,临死也没能咽下去。
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村民们挤满了老李家的院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头上都挂满了雪花,仿佛都在那一天白了头发。雪花跌落在人们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了。
老李走了,人们又谈论起从城里听来的消息——大冯也走了,只不过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责任编辑:王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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